严共明
年轻时练过篮球的父亲是一直希望我也能系统地锻炼身体的,因此在我读小学时逼着我去练游泳,说这样以后就淹不死了。当时家里没余钱,甚至交不起游泳班的学费,父亲发现游泳教练喜欢照相,就投其所好,应承给他免费冲洗胶卷,抵消我的学费,就这样死乞白赖地把我塞进了西城体校的游泳队。但坚持了五年以后,只换来教练对我的一句评价,“这孩子不是游泳的料,算了吧”。
言语之间,教练的手指展开,化为一把巨大的笊篱,从泳道里那一串游过去再游回来的队伍的末尾,把我给捞了上来。父亲虽不愿面对,但我窃喜,从此再也不用喝别人的洗脚水了,也再不用担心被教练用哨音催、用水滋了。
虽然窃喜,但我又不能完全认同游泳教练的话,这世上谁能比我更了解自己是哪块料呢?在游泳池里,咱也许不是参加游泳比赛的料,甚至只是参照物,是布景板,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游泳啊!
还记得当年在池畔练习自由泳划水时,教练总是嫌我肩膀紧,说我的动作像是在挥球拍。离开泳池后,他这话突然启发了我,也许我天生是个打球的料呢!
恰好父亲有个小学同学就曾经进过北京市乒乓球队,后来还成了一个少年之家的乒乓教练。于是在我升初中后,父亲就拉我去教练在西单的家里拜师门,让我可以每天放学以后去福绥境的少年之家里跟着一群二三年级的小屁孩们一起练球。
练了几天下来,我尴尬地发现,这帮小屁孩们挥球拍的水平,比我当年自由泳的划水动作可是好多了。经过两年的训练,我渐渐意识到,那位能切我21:0的,甚至在西城区里都得不到奖牌。至于我,在游泳池里没能实现的,也不可能靠打乒乓来证明了。即便再努力,也顶多是块“陪练”的料。
那之后,我还在学校田径队里短暂练过长跑。但我心底格外清楚,比起那些在跑道上险些将我套圈的“牲口”们,我这辈子绝不是做职业跑手的料,没必要总是陪跑,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吧。
但这世上又有几个孩子是读书的料呢?我始终只喜欢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史地类、传记类、纪实文学类之外,也就还能读些伤痕文学、讽刺小说。其他的书,就算再热门,再有名,拿到手里也只会对我催眠。从小到大教过我的老师中,有不少曾经摇头叹气的,都说这孩子爱耍小聪明,不是那种踏踏实实读书的。不是踏实读书的料又何妨,总之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大学。这说明什么呢?也许说明我是考试的料吧?
或者也不是。幼儿园升小学时,我是不足年龄的。老师见父亲心诚,便破格给我做了个面试,让我写阿拉伯数字,从一写到十,我照办了。然后老师把纸翻了过去,让我在另一面倒着写一遍,我就犯难了。
“是按顺序倒着写呢?还是同时也要把数字大头朝下写一遍呢?”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把10写成01不难,把9写成6不难,之后把6写成9也好办,把8写成了8更容易,只是把7写成L就比较难,最难的是5、4和2……
还好,还没等写到5,瞪大了眼睛的老师就让我停笔了,阿弥陀佛,估计是老师看不下去了。
那我到底适合做什么呢?
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是导游,但后来发现,我根本不懂得怎么厚着脸皮迎合别人,也压根不懂职场上的尔虞我诈。中青旅的面试官更直接,干脆劝我:“你不是做这行的料,考虑考虑其他工作吧。”
后来父亲托了关系,希望能将我保进他所熟悉的出版行业。但彼时追求经济独立的我,眼睛总瞄着天花板,根本瞧不上出版社略显微薄的薪资。于是阴差阳错地,就去当了一名语言培训老师。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几年之后大学同学聚会时被人颇惊讶地质问:“诶?什么?你去当老师了?真难以想象!”
是啊,一个大四秋天还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天天混迹于打口带音像店的,怎么可能是当老师的料呢?让他教书,即便认真起来,恐怕也就是“毁”人不倦了。
这样的一个我,到了职场上,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好项目、好领导、好同事,变成了幸运儿。荒唐的是,这世间上又似乎没有一种“做幸运儿的料”。
所以,活了半辈子的我,到底是块什么料呢?
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也包括以前的老同学,都是爱子女而为之计长远的。每当听他们聊到子女教育,便会勾起我对自己童年、青年乃至成年后种种挫折的回忆。
“我家那个,简直了!”
“你还说你的,你儿子算乖的!我女儿那才是刀枪不入,也不知道是随了我和她爸谁?”
“唉,我儿子反正不是读书的料,以后他只要不惹祸,爱干吗干吗吧!”
各位,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料,恐怕不跌倒个十次八次的,是无法判断的。做父母长辈的,固然不愿自家娃成了别人孩子的背景板、陪跑者,但须常常记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并不是只针对孩童或青年而言的,人这一辈子都有比不完的较量。婴儿们来到世间,本就都是那么圆圆的、粉粉的,没有棱角,更不知方向轻重缓急。这一生,便是他/她们要在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的过程中自己摸索着走下去的。无论怎样,总会在手掌、膝盖或是额头上,留下些伤痕,留下些“真不是这块料”的证明。
“比上识不足,比下知有余。”收获了“知与识”,有点自知之明,才不枉各种较量。若是能由此更懂得了感恩与努力,那即便不是他人眼中的“那块料”,也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价值的。摄影/A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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